字字句句落在贞隆帝耳中,就是阴阳怪气的怨怼。
贞隆帝的手指轻搭在扶手上,不时轻点,发出微弱而沉闷的声响,却如同鼓点般,令人感到压抑,几乎喘不过气。
“吃一堑,长一智。”
“有长进。”
无为子“陛下谬赞。”
“贫道斗胆问一句,陛下召贫道入宫有何吩咐。”
贞隆帝轻咳几声,抿了口药茶,看似不经意地说道“近来,俪贵妃被梦魇困扰,夜半惊醒,朕甚是忧虑。”
无为子:这说辞,跟我有一个朋友有区别吗?
无为子轻声抬眼,悄然瞥向贞隆帝,随即又迅速垂下头。
贞隆帝的面色苍白如纸,眼眶下泛着青黑,眼白则显得浑浊而暗黄,俨然一副心脾两虚、肝火扰心的病态。
不寐的到底是谁,无为子心知肚明。
上首继续传来贞隆帝的声音“俪贵妃言,梦魇之中先是惊现无脸人,而后,面颊蠕动,生成一张张已逝的故人面。”
“此梦,作何解?”
贞隆帝身子下意识前倾,直截了当问道。
无为子抿了抿唇,心下暗嗤。
作何解?
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。
这般慎重忧虑,定是没少做亏心事。
无为子敛起心绪,淡声问道“陛下,贫道能说实话吗?”
“自然。”贞隆帝从善如流道“若你能解俪贵妃之梦魇,宽俪贵妃之心,朕重重有赏。”
无为子道“不敢奢求重赏,陛下恕贫道无罪便好。”
此话一出,贞隆帝心底涌出不详的预感。
无为子怕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。
果不其然,无为子掷地有声问道“陛下,俪贵妃娘娘梦魇中所见的故人面,是否皆有旧怨未了?”
若是美梦,也不至于吓得贞隆帝睡不着了。
无为子摩挲着指尖,心里的坏水突突的往上冒。
掐指一算,今日宜指桑骂槐,泄心中郁结不忿之气。
贞隆帝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,表情骤变,翻脸比翻书还快,阴沉地说道:“是又如何?”
无为子处变不惊“敢问陛下,这些时日,俪贵妃娘娘可是心神不宁,贵体有恙?”
“道门认为,梦魇发于身体虚弱,神魄弱之际,所魇多是内心恐惧和困扰之景。”
贞隆帝皱眉,很是不喜无为子口中恐惧二字。
他是紫薇帝星,是真龙天子,是一国之君,怎会恐惧那些手下败将。
“可有应对之法?”
无为子颔首“梦魇算不得疑难杂症。”
“俪贵妃娘娘,身康体健后,气血足神魄强,梦魇自消。”
“另外,以求心安,或可设法消除与梦魇所见之人的旧怨,无愧于心,自无惧鬼神。”
“陛下,容贫道冒昧多言,俪贵妃娘娘日后还是多行善事,少作孽。”
“行三障十恶,必招灾祸。”
“贪欲重者,耗肉身。”
“嗔心重者,败心血。”
“杀业重者,身短命。”
“明心见性,化罪业,增福报。”
“贫道言尽于此。”
贞隆帝闻言,神情愈发难看。
这不就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坏事做多了,遭报应了吗?
这张嘴,一如既往令人生厌。
“无为子,众所周知,俪贵妃性情温婉淑均,最是心软良善,你却口口声声称她三障十恶,作孽多端,这实在是放肆至极!”
无为子故作疑惑地挠挠头,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诧异和迷茫,仿佛真的在思考着什么,低声喃喃自语:“难道,那些已故之人进入俪贵妃娘娘的梦境,是因为他们认为娘娘心地纯洁善良,能够了结他们的遗憾,伸张正义吗?”
“这也不无可能。”
“那么,贵妃娘娘若能在梦魇中聆听亡者的遗愿,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予以满足,定会福泽深厚,得到上天的庇佑。”
贞隆帝呼吸一滞,被噎的说不出话,深觉召无为子入宫,就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。
轻呼一口浊气,话锋一转“朕需要你再观天象,细究详说昔日那则惊天预言。”
“这几年来,朕日思夜想,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。”
“早日知缘由,方可防微杜渐,逢凶化吉。”
无为子心一惊,下意识拒绝“常言道,业精于勤荒于嬉,贫道早已没了当年的本事。”
“陛下明鉴。”
时至今日,他依旧断言,大乾四世而亡。
天道有循环,善恶有承负。
有因,方有果。
因既定,果岂是那么容易变的。
除非,时间倒流,江河逆转。
作为识时务善变通的老道士,他不可能一条路走到黑,以死证道以身殉国。
贞隆帝咬了咬牙“无为子,朕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。”
“敬酒不吃,吃罚酒吗?”
无为子叩首,朗声道“陛下,非贫道推诿,而是今非昔比,实难胜任。”
“天象一说,瞬息万变。”
贞隆帝冷冷的注视着无为子,断然道“即日起,你就留在宫中,不必回清风观了。”
“何时能掐算出乱臣贼子的消息,朕何时放你自由。”
无为子:强买强卖?
还有,他以什么身份留于宫中?
进钦天监?
还是净身做太监?
至于,放他自由的鬼话,他根本不敢信。
等到他的,只会是死路一条。
贞隆帝似是窥出了无为子的疑惑,难得大气道“暂且回钦天监。”
“朕会每旬问你一次。”
“如若敷衍一次,朕杀你同门一人。”
无为子低垂着头,心中交织着怨恨与悲痛,沉重如千斤巨石,压垮了所有的伪装。
他轻声笑道:“陛下贵人多忘事,贫道的同门已经全数被屠戮。”
原本,清风观不叫清风观。
叫玄鹤观。
原本,玄鹤观也并不是破败荒芜寂寥。
他的一时冲动,口出狂言,殃及了玄鹤观的同门。
谢小侯爷那句,他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他而死,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。
深恩尽负。
同门死绝。
贞隆帝幽幽道“朕依稀记得,当年,朕特允玄鹤观六岁以下的小道士下山了。”
短短一句话,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,紧紧地攥住了无为子的心。
“陛下,他们只是师祖一时心软,收养在观内的孤儿,不能算作玄鹤观真正的弟子。”
巨大的恐慌如同泛滥的潮水,汹涌澎湃地袭来,彻底淹没了无为子。
时至今日,那些孩童依旧是黄发垂髫的稚子啊。
贞隆帝玩味一笑,转动着扳指,没有言语。
而是从案桌上的奏疏里抽出一本,朝着无为子扔了下去。
“无为子,朕知你心中恨意难消。”
“但,朕想着,你应该不想再沾同门师弟的血了吧。”
权势上的绝对碾压,让贞隆帝丝毫不惧无为子的恨意。
这世上,哪有人真的将蚍蜉放在眼里。
“去吧。”
“你在钦天监的房间,已经空出来了。”
无为子紧咬着下唇,血腥味在唇齿弥漫,不甘心道“陛下,哪怕是仙人也算不尽天下事,况乎贫道!”
贞隆帝无动于衷,只是摆了摆手,示意无为子退下。
有压力,才会有动力。
不是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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