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,那人是太子,是君。
又或者,并不是因为太子的身份,而是他这人本身就手段卓绝,从无错漏,每一句话都必有深意,不是胡乱说的。
所以,他们哪里敢质疑太子?
何况……
这位说得,也并没有错。
他们替陆敬尧说话,请求陛下重重惩处那金陵名妓秦施施,其实或多或少……也有自己的私心。
有的是单纯厌恶妓子之流。
有的真是觉得陆敬尧为人儒雅正派,是被秦施施构陷。
有的则是……自身也并不干净。
没有寻欢招妓过的能有几人?何必闹上金銮殿的地步?开了这个先例,万一将来祸及己身怎么办?必须遏制住这股不正之风!
所以才会提议告御状前,先让秦施施先滚钉床、走炭火,务必将那些想行以民告官、以贱告贵等僭越之举的人,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扼杀在摇篮里!
群臣心怀鬼胎,各有心思,这才造成了眼下局面。
此时,听太子所言“官官相护”,倒是有些心虚的面面相觑了起来。
明德帝却也没说太子对或不对,目光又转向太子少卿裴景澜——
“那么,裴卿呢,众人都为陆敬尧说项,要求朕严惩此女,你却为何不跪?”
裴景澜一袭浅绯色官袍,映衬得容颜温润,他轻声开口道:“回禀陛下,臣不是不愿跪,而是……不能跪。”
“因为这位施施姑娘,是臣为她赎身,带她到上京的。”
“臣心知她的冤屈与苦楚,所以臣不能跪。”
群臣里,似有浅浅的惊讶之声晃漾了下。
有人心中便不禁猜测——
难道……
君子端方的少卿大人竟是这前金陵名妓秦施施的入幕之宾不成?
迎着各色各异的目光,裴景澜却神情波澜不惊,不透心思分毫。
最后,明德帝的目光落在了前不久被他钦点为新科状元的柳熙文身上,“柳卿又是如何不跪?”
柳熙文到底不如太子和裴景澜从容,被明德帝点到姓名,一张唇红齿白的面皮微微涨红了,不知是愤怒还是激动,连口齿都不似殿试那日答题时伶俐,“臣……”
“臣心有疑,故而不跪!”
“何疑?”明德帝竟似很是好奇的,耐心问道。
柳熙文咬牙道:“臣替秦施施亲手所写之状纸,为何会被调换了天地?!”
话落——
金銮殿上哗然。
“什么,秦施施的状纸,竟然是状元郎亲手书写?!”
“先是替她赎身的东宫少卿,后有替她亲手书写状纸的金科状元,这秦施施跟这二人什么关系?她不是就一个金陵名妓吗?”
“陈世兄,我觉得你没听到重点,状元郎说,秦施施的状纸被人调换了——这才是最紧要的!”
“是极,状元郎的字,我们都是看过的,一手的丰神秀骨,那状纸上的字迹却平庸潦草,必定不是状元郎的手笔!”
“谁人敢这么胆大包天,天子面前,金銮殿上,日月煌煌,竟然改偷偷的改天换地?”
…
“哦?柳卿道,秦氏状纸是你亲手所书,那么你与秦氏是何关系?”
明德帝眸光微动,面色淡漠,此刻也不见怒气,但开口间有种沉沉的威仪压下来,除了太子,谁不心生低头跪俯之意?
柳熙文一撩衣袍跪下,咬牙道:“回陛下的话,秦施施乃是臣的……未婚妻!”
此言一出,群臣又是猝然一惊。
什么?
原来,两人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?
一个金陵名妓,一个新科状元。
如果不是柳熙文亲口所说,他们哪里猜得到。
可是……
不是听说陛下有意将怀玉公主下嫁给他么?
柳熙文今日在金銮殿前这么一闹,必定是娶不成公主了。
有人心里觉得可惜。
那可是天家公主,容貌娇美,身份高贵,而秦施施这个前金陵名妓,不过只是空有美貌罢了,现在……连贞洁都没有了。
呵。
他们想起怀玉公主只会心怀尊敬,想起秦施施却只觉心生轻蔑。
这柳熙文啊,一时意气上头,将来必定会后悔!
然,柳熙文却道:“当日,我家中落魄,承蒙施施照拂供养,才能寒窗苦读数十载,一朝站在金銮殿。微臣上京赶考前,许诺未婚妻他日高中,必定风光迎娶,此生不负。谁知……”
“未婚妻却遭人迫害!”
“幸得太子殿下与裴少卿彼时在江南,施施求得裴少卿,才得以来到上京。之所以前些日子隐忍不发,也是念及秋闱和殿试在即,直到今日才递了状纸,告得天听!”
“那状纸是昨夜我亲手写下,上面字字是我妻血泪,句句是贪赃枉法敲骨吸髓,眼下却不知被何人调换……”
“陛下!”柳熙文喉咙艰涩,宛如泣血般,声音有些嘶哑,“各位大人皆要我妻受尽刑罚才能相信她所言字句为真,微臣自知位卑言轻,不能与诸君争锋,但愿以头上乌纱和我此身——”
“代我妻受过!”
“请诸位大人高抬贵手,请允许陛下还我妻一个公道,还金陵百姓日月煌煌,天理昭昭!”
“柳熙文在此谢过了!”
这位好容貌好风姿的状元郎,字字泣血,声嘶力竭地说罢后,忽然抬手摘下头上乌纱,然后跪地伏身,重重地磕了个头。
鎏金的宫殿一时静透。
在场之人,无论心里如何想的,面上无不露出微微动容之色。
明德帝眸色幽幽地开口问道,“柳熙文,你知道朕有意将怀玉公主许给你吗?”
“微臣知。”
“那你可知今日所言,将与公主彻底无缘?”
“微臣亦知。”
“饶是丢掉寒窗数载考上的功名,丢掉已经得到的官位,你亦不改替秦氏讨回公道之心?”
“不改。”
“不悔?”
“不悔。”
君臣间,一问一答。
答者,无一句迟疑。
最终,明德帝笑了起来,“好!风雪虽冷,热血未凉,是我大晋的好儿郎——”
“允!”
柳熙文长长地磕首,声音竟似哽咽,“谢主隆恩。”
末了,还是太子亲手将他挽起,“状元郎请起,外面风雪欲大,就由你亲自去将秦姑娘宣到殿上来罢。”
“……谢殿下。”
状元郎脚步踉跄中夹杂着急促、欣喜地前去了,明德帝不曾阻止,便是默许。
此刻,群臣还跪着。
太子忽地轻笑了声,像是没瞧见似的,只跟明德帝说了一句,“父皇难道不好奇,是谁手眼通天调换了状纸,这状纸又去了哪里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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