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间的雨还在下着,连绵不断,眼瞧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。
谢承泽与卞阳春等人继续攀谈,期间在聊至益州水灾问题时,欧阳久乘兴而起,用烧成炭块的柴火在石壁上画出了朝廷下发的益州江山图。
他有一双巧手,竟是将那益州图画得分毫不差,可见其习练过画技,记忆力也十分超群。
“岷江落差千米有余,夏季高山融雪后,雪水裹挟着暴雨自千米高处倾盆而下,水量和冲击力皆不可小觑,普通的江堤根本承受不住这般泄洪之力。”
欧阳久指着岷江的中游出口处,“这里,便是益州百姓居所,益州气候适宜又地广土沃,若没有这洪涝之灾,或可容纳几十万人口,使得人人皆有屋住,人人皆有地种,人人皆有粮吃!”
“恐怕不仅如此,”一直侍候在旁的荆泽,突然开口,清淡如梅的声音笃定道,“益州或可成为建安之宝,其产粮和储备军力都足以兼济天下!”
欧阳久不由转头惊喜地看向荆泽,“兄台也是读书人?”
荆泽微微作揖,不好意思道,“小生不才,确有鸿鹄之志。”
“能看出其军事要害,兄台谦虚了。”欧阳久十分欣赏道,见荆泽谈吐有度,不免与其多交谈了一会儿。
谢承泽瞅着这益州江山图,总觉得有些眼熟。
朱小彪凑过来一起看那山壁上的益州图,却是什么都没瞧出来,但又忍不住说点什么,于是道,“这岷江瞧着就一条河道啊?如果能把它劈成两半就好了,然后让其中一半的江水流进这个江都平原,没了一半的水,是不是就不会引发洪涝了?”
纪颂华顿时发笑,“这自然大江,本就雄伟壮阔应天而生,如何能劈成两半?更何况一旁有山体阻拦,根本无法开道,一劈为二太不现实了!”
朱小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“哈哈,我不懂这些,就是随口说说。”
纪颂华表示理解,“阁下想必没读过书,不知这治水一事在历朝历代都是个难解的题,而与自然对抗,又是何等难事。天道不仁,我等也只能竭尽全力活着罢了。”
倒是一旁的欧阳久和荆泽,垂下眸思考起来。
朱小彪不太认可他的话,不过对上纪颂华这种读书人,他的语气到底是弱了一些,小声道,“我刚刚听你说,若想一劈为二,旁边有山体阻拦,那为何不把山推平呢?”
“把山推平?”纪颂华顿时感觉不可理喻,“你知道那座玉稷山有多大吗?要多少人日夜砍凿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可能推平!”
朱小彪的少爷脾气也上来了,梗着脖子道,“只要能够造福子孙后代,凿上一百年又如何!总要有人开创先例!”
“我不与你说了!”纪颂华气得不行,只觉朱小彪朽木不可雕也,“即便这山推平了,那江水就能听你的话流去江都平原了?你当你是神仙呢!”
他转身朝着还在交谈的欧阳久和荆泽低吼,“你们看看他!快要气死我了!”
荆泽转头看向朱小彪,朱小彪才收敛了脾气,小声嘀咕道,“我就是随便说说嘛……”
卞阳春见他们吵起来,连忙上前安抚,“好了好了,这位兄台的思路不是挺有趣的吗?纪兄说得也没错,推山确实无法解决当下益州的问题,现在还是解决当下比较重要。”
纪颂华哼了一声,朱小彪也不再说话,坐回了火堆旁。
谢承泽听着他们的谈话,再看看这益州江山图,终于知道为什么眼熟了。
或许,他知道该如何治理益州水灾了。
谢承泽不由揉揉朱小彪的脑袋瓜,明明比朱小彪的年纪小很多,但却莫名多了几分大哥罩着你的既视感,小声道,“小彪,我就觉得你说得对。”
朱小彪顿时眯眼笑起来,同样小声回道,“谢谢殿下。”
荆泽朝二人瞥了一眼,又淡淡收回视线。
雨停了。
众人扑灭燃柴,收拾收拾再次踏上了路程。
有了几位学子的陪伴,这一路上便多了许多雅趣,兴致上头时,卞阳春便会对着山水豪迈作诗,欧阳久跟着唱起嘹亮的山歌,荆泽取一片青叶轻吹作调,一诗一曲一调,在寂静辽阔的山野之中,悠扬又壮阔。
而前往益州的学子,并不止卞阳春等人。
穿过秦八岭后,人迹还不算明显,待行至江陵准备下三峡时,便肉眼可见许多背着书箧的寒衣书生,正在跟岸边的船家讨价还价,结队凑钱拼船去益州。
“程老弟当真还要去益州?”卞阳春这时已经换了称呼,他身形高大又性情爽朗,一路同行早已将温良纯善的谢承泽看作是自己的弟弟,因此很是担忧他这样单纯的富家子弟,去了益州后会受苦受委屈。
“卞兄也说了,益州百姓正受饥饿之灾,我虽不是什么官员,但也有一颗怜悯共情之心,应当尽己所能,为益州百姓做些实事!”谢承泽说起谎来是一点儿都不打草稿。
“哈哈哈,我果然没看错程老弟!”卞阳春亲切地搂住他肩膀,拍拍胸膛,“你放心,我在益州那边有一位好友,家境也算不错,到时候我们可以先去投靠他,确认一下那边的情况。”
谢承泽点点头,“再好不过,多谢卞兄了。”
……
初入益州,便能感觉出百姓饥荒的那种荒凉感。
这里离岷江还算偏远,并未受到洪涝的影响,但许是为了赈灾其他受灾县城,各项税赋竟是翻了个几番,县衙存粮被强硬运送出去应急,粮价随之飙升,百姓吃不起饭还要劳作,自然是面黄肌瘦,浑身散发着愁苦的气息。
再往里走,便可见岷江洪水将沿路冲垮的瓦房禽舍和淹死的人尸,尽数堆叠在了经过的房屋与田地之中,这些混物发出腐朽腥臭的味道,蚊虫苍蝇纷飞不断,百姓面目麻木地清理着残垣断臂,有小孩哇哇大哭,被娘亲紧紧捂住了嘴,怕孩子哭累了会饿,而他们……
已经没有余粮了,或许,他们甚至熬不过这个冬天。
卞阳春叹气一声,嗓音哽咽,“天道不仁。”
谢承泽望着这一幕幕,眸色逐渐深沉起来,“天道不仁,但人可以效法天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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