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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60、我们不一样


“我不怎么会讲故事,所以可能会讲的很臭,你凑和着听。”

蔡让语气随意,不等李大总管回话便开始了自己的讲述。

“四十年前,安陵县有两户人家,其中一家姓蔡,另一家姓曹,都以卖绢布为生,两家在同一个地方进货,也在同一个地方经营,铺子就在一条街的对面,两家在生意上斗了很多年,互有胜负。”

“直到后来某次蔡家掌柜外出进货,偶然结识了七香坊的小东家,接了一笔吴家的大生意,才算是把曹家给压制住了。这一压就是八年,蔡家的生意越做越大,分铺都开了五家,曹家的生意却是被挤压的差不多了。”

这个故事的开头很寻常,配合蔡让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,显得很无聊。

李大总管却听得很认真:“继续。”

蔡让说道:“外人都觉得蔡家和曹家的关系很不好,曹家一定特恨蔡家,其实不然。”

两家的关系一直都很不错,即使争斗最厉害的那几年,逢节过年两家掌柜也会坐一起喝酒聊天,商量明年的生意布局。

有此怪异的一幕,主要是因为曹家掌柜的心思早就不在生意上了。

曹家掌柜有两个儿子,一个小女儿。

大儿子很争气地考中进士,当了官,先是在长安做了几年闲职,之后被调任新城县令。

虽然只是一个小县令,但他备受上司赏识,走的是中央外放拉回中央再外放的途径,多来上几次必然会入省任职。

曹家的二儿子也很争气。

虽然还没有当官,但也在准备科举,过了院试乡试,再过几年想必又会出一个进士。

有此两个争气的儿子,曹家掌柜自然不想着做生意了,顺势给蔡家让了道,各种积累下来的生意上的资源统统给了蔡家。

蔡家自然对曹家心存感激,而且他们也想搭上曹家儿子的线,答应不管以后生意做多大,都会给曹家两成分红。

两家关系大好,在某年的上元节,两家掌柜还顺势拜了把子。

“可谁都没想到,就在拜完把子后的第七个月,蔡家掌柜带着一家老小在山上避暑,遇到暴雨连天,山洪突然爆发,蔡家一家十二口,除了最小的儿子以外,其余所有人都死在了山洪中,连尸骨都没有找到。”

蔡让的故事停顿下来,叹了口气。天灾真是可怕的东西,它轻易地就能造就出灭门的惨案,生者无处哭诉,就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。

李大总管轻声说了句节哀。

蔡让摆了摆手,笑道:“三十多年过去,我早就不在意了。”

当时蔡家的小儿子只有八岁,被曹家收养,就当和家里的小女儿作伴。

曹家掌柜是个好人,对这个收养来的名叫蔡让的小家伙极好,从没有把他当外人。

按照他养儿子的惯例,他让蔡让和前两个儿子一样,弃商从文。

曹家掌柜希望蔡让能好好读书,将来也考中进士,做上大官,光宗耀祖,也算是尽了他对蔡家的责任。

可蔡让根本不喜欢读书,整天和外面的坏孩子厮混,打架斗殴。

曹家掌柜很生气,觉得自己很对不住死去的蔡老弟,就把蔡让吊起来暴打一顿,问他到底怎么才肯好好学习。

蔡让就说,如果能把曹家小女儿许配给他,他就好好学习。

曹家掌柜不觉得恼火,反倒觉得有趣,一个屁大的孩子,毛都没长齐,就想着谈情说爱这些东西了。

他就告诉蔡让,说只要你考中进士,那我把女儿许配给你又有何妨?

“当时我真的很高兴,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小月。”

蔡让有些怀念地说道。

说这些的时候,他和李大总管的脚步一直都没有停,很快从内廷司走到了前殿。

李大总管问道:“那她呢,曹月也喜欢你吗?”

“当时我们还都是小孩子,懂个屁啊……”

蔡让笑了笑,说道:“不过后来她确实很喜欢我,我们都认定了将来会是彼此。我答应她,等我考过乡试,就向曹伯伯求亲,等我考中进士,就八抬大轿娶她过门。”

李大总管说道:“后来呢?”

蔡让说道:“后来我为了这个目标,努力学习,寒窗苦读了十二年。”

李大总管说道:“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把曹月许配给你。”

蔡让说道:“是的,他没有。”

“因为我当时连院试都还没过。”

“更因为当时换了皇帝,新皇登基,朝廷开始为新皇选妃。”

“当时曹家大哥在礼部任职,一心想爬的更高,就自作主张推荐了小月。”

“小月性格好,相貌极佳,不出意外被礼部的人选中,送到了宫中。”

蔡让的话戛然而止。

心上人被选入宫,自然苦了那位仍在寒窗苦读的青年书生。

他不甘,他愤怒,他生气地找到曹家伯伯质问。

曹家伯伯最初时有些慌张,可当想明白事情原委后,就只顾忙着高兴,一边随口安慰了他几句,一边答应等小月在宫中安顿好,就给他在十里八乡也挑几个漂亮妞。

“这是很好的机会。”

李大总管忽然说道。

“可不是吗?”

蔡让没有否认。

女儿被选入宫,那他就是国丈,曹家掌柜可不就乐上天了吗?

对一介白身来说,没有什么比这种一步登天更让人兴奋的事情了。

“他们才不会考虑小月的感受,更不会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收养来的寄生虫。”

“但其实我也没有怪罪他们的理由。”

“曹家伯伯真的对我很好,那么多年一直都把我当亲儿子养。”

“曹家大哥也对我不错,回乡省亲时带的礼物必然会有我的一份。”

“他们只是想往更好的地方发展,毕竟相比皇帝,我算得了什么?”

蔡让有些沉郁地说道。

李大总管说道:“继续。”

蔡让说道:“后来我离开曹家,来到长安,辗转通过王家的关系也进了宫。”

李大总管说道:“就为了曹月?”

蔡让说道:“在我眼里,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她更珍贵。”

这也是他强迫自己,留在这座冰冷的皇宫里的唯一理由。

李大总管笑了笑说道:“难怪你总喜欢往惠妃那边跑。”

蔡让说道:“你不是查过我吗?这些你应该都知道才对。”

“查到的和你亲口说出来的,总归是不一样的。”李大总管说道:“曹庸知道吗?”

他口中的曹庸,自然是现任刑部尚书,也是曹家的二儿子。

正因为有在宫中为妃的妹妹帮衬,他才能一路顺风顺水,做到了尚书的高位。

而曹家的大儿子,那个推荐曹月入宫的男人却没怎么享受到曹月的便利,在十几年前就因病离开了人世。

蔡让说道:“当然知道,他不理解我的做法,曹家伯伯也不理解。”

李大总管说道:“不理解是对的,相信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你的做法。”

陪同心上人的心情可以理解,但入宫当太监的手段却有些过激了。

此外,蔡家就剩他这么一根独苗,他入了宫,谁来传承蔡家的香火?

这些都是绕不开的问题,也都是世俗中很受重视的问题。

“原来当初是王家送你入的宫。”李大总管说道。

“当时过了招太监的时候,我的年纪也偏大,不走关系进不来。”蔡让回道。

李大总管斜了他一眼,说道:“你为王家做事做了多少年?”

蔡让说道:“从入宫开始,二十三年。”

李大总管皱了皱眉,说道:“那你这个理由就有些不够了。”

王家送他入宫,他为王家做事,这件事无可厚非。

但今时不同往日。

王家已经消失了。

蔡让也不是当初那个小太监了,他是司礼监总管,地位只在李大总管之下。

换句话说,即便是当初光芒万丈的王家,都不能再操纵他办事,而只能请他办事。

况且这么些年过去,他欠王家的恩情应该早还完了,何至于现在还和黑衣楼牵扯不清?

这不是一个智者的选择。

聪明的做法应该是在王家覆灭的第一时间就与王家断绝关系,开始新的人生。

蔡让沉默片刻,说道:“他们手中有我的把柄,我绕不过去,也躲不开来。”

“什么把柄?关于曹月?”

李大总管来了兴致。

蔡让摇了摇头,说道:“和小月无关,是关于入宫。”

李大总管微微挑眉,不明白入宫能落下什么把柄,难道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协议不成?

蔡让张了张嘴,有些迟疑,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

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厚重的乌云,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青石板,抬脚踢飞一块小石子。

小石子蹦蹦跳跳地跃上结冰的湖面,闯进对面的园林,不知去向了何处。

寒风呼啸着从林子里吹来,到了二人面前瞬间乖巧,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。

李大总管也不催他,耐心等待着。

不知沉默了多久,蔡让终于缓缓开口,说道:“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。”

李大总管说道:“哪里不一样?”

蔡让还是不愿意直接回答,想了想,说道:“还记得五年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吗?当时我将龙象经练到了第十一层,你觉得不可思议,就问我是如何做到的。”

李大总管点点头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
他当然不会忘。

事实上,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个问题。

龙象金刚经,或者说所有佛门武学对阳刚之气的要求都比较高。

所以佛门中很少有女弟子,也很少有女人修炼佛门的武学,因为太难。

蔡让一个太监,阳刚之气有缺,本不该修佛有成,更别提超越了所有密宗修士。

但他就是做到了,最终只能解释为真正的天才足以克服万难。

李大总管也因此常说,蔡让是一个天生的僧人,心理和修行上皆是如此。

“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,我没有净身……”

蔡让轻声说道:“王家帮我躲过了净身仪式,截至现在,我依然是一个正常的男人。”

……

……

寒风陷入静止,树叶停止摇晃,远处的灯火也不敢再跳。

阴云重聚,夜色下的皇城很安静,很阴沉,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
可却似乎有一声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响。

李大总管愣住了。

关于蔡让和黑衣楼,他想了很久,想了很多,翻阅了数不清的卷宗。

他知道此事应该和惠妃,也就是曹月有关,但依然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。

以蔡让的境界实力和他手中的权力,应该足以和黑衣楼撇清才对。

所有的理由都站不住脚。

直到此时。

蔡让告诉了他真正的原因。

一个他没有想过的方向,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真相。

蔡让没有净身。

王家帮他躲过了入宫前的净身仪式。

原来……如此。

李大总管沉默了很长时间,才接受了这个说法,下意识地看了眼蔡让的下体。

蔡让侧了侧身,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,说道:“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躲不开了吧?”

李大总管“嗯”了一声。

蔡让说道:“他们手中有这件事的证据,如果传出去,对我是很大的麻烦。”

这不只是宫闱问题,更关乎皇家的威严。

李大总管幽幽地说道:“我记得你经常出入后宫,有时候还会在惠妃那边过夜……”

他不敢想象那些画面。

更不敢想象无数个日夜,陪在惠妃身边的不是皇帝,而是蔡让。

也许他只是想多了,那无数个夜晚,他们应该只是在打麻将吧。

蔡让却没有否认,说道:“我刚入宫的时候,从张老那里要了个药方,能够避孕。”

当时张季舟根本没有多想,以为又是一出宫斗好戏,却殊不知实情更加震撼人心。

李大总管再次沉默,摁揉着太阳穴,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。

忠孝礼义廉耻,所有的认知和信仰都有种崩塌的感觉,连天地都显得那么不真实。

“你有什么想法?”蔡让问道。

李大总管摆了摆手:“没有。”

“不,你应该有。”蔡让看着他认真说道:“现在你也知道了这件事,要么你就杀了我,要么你就帮我瞒下去,另外你也需要帮我摆脱黑衣楼,你既然要我告诉你真相,那这些就应该是你知道真相的代价。”

李大总管叹息道:“怎么感觉现在的你像是个无赖?”

蔡让说道:“随你怎么想。”

李大总管沉默下去,思考了很长时间,忽然问道:“你就这么相信我?”

蔡让说道:“因为你说过,我是你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,巧了,你也一样。”

李大总管说道:“但我终究是陛下的人,你就不怕我告诉陛下?”

蔡让摇了摇头,笑着说道:“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,因为如果不告诉你,那么我做很多事的时候都得瞒着你,那样太累,而就算告诉你也没什么……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李大总管了……以前的你忠于皇帝,但现在你只忠于这个国家,你不会告诉皇帝的,至少现在的皇帝,他不配。”

李大总管听着他的道理,没有反驳。

是啊。

他不会出卖蔡让。

因为他不是忠于皇帝,而是忠于大夏。

皇帝只知道修道,而蔡让却是国士,是他的朋友,是他用来治国的能臣。

良久,李大总管看着远处的夜色,叹了口气,说道:“你赢了。”

蔡让笑道:“多谢。”

李大总管说道:“我会帮你隐瞒,也会想办法帮你摆脱黑衣楼,但不是现在。”

蔡让明白他的意思,借助他在黑衣楼的身份,未免不能成为双面的间谍。

“随你安排就好。”

蔡让摆了摆手,转身离开。

“你去哪?”

“去找惠妃,累了,今晚就不回去了。”

蔡让心情大好,近些天的阴霾一扫而光,少有地打趣道:“总管大人,记得你说的话。另外,我和你们可不一样。”

李大总管愤怒地看着他,眼中杀气腾腾。

可当蔡让的背影从眼前消失,他却噗的一声笑了起来。

虽然真相有些让人害怕。

虽然这件事的后续很不好处理。

但蔡让总归还能是他的朋友,以后也依然会是他的朋友。

等了三天,这不就是他期待的结果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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