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化门前,玄云子用难以想象的精妙道法强行破掉了谢周的剑域雏形。
然后他抬起右手,竖起拂尘对着谢周打了下去,姿态随意,就好像在驱赶蚊虫。
谢周反应迅速,将紫气东来横在眉间,以剑刃对上玄云子的拂尘。
剑是金铁,拂尘是木与丝毛,可以想象若是两者相撞,便是以石击卵。
可玄云子却没有变招的意思,依然砸了过去,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,当拂尘与剑刃接触的那一刻,拂尘尾部的毛束忽然不再柔软,就像受到惊吓的猫的尾巴,腾的挺立起来,与拂柄连成一条直线,充斥着磅礴的道门气息,坚逾金铁,随着轰的一声巨响,重重地敲打在紫气东来的剑身上。
“师侄,你修行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一些。”玄云子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。
说话的同时,他对着谢周微微一笑,左手再度掐印。
拂尘表面顿时镀上了一层幽光。
这是……轻重之术。
谢周一眼就认出了这对道门弟子而言不算罕见的道术。
顾名思义,轻重之术便是关于物体重量的道术,也就是所谓举重若轻,举轻若重。
传闻如若把轻重之术修到极致,那么鸿毛可重于泰山,泰山亦可轻于鸿毛。
谢周自己也经常用这种道术。
比如先前用开山式攻击蔡让时,他就在铁剑上施展了轻重之术,以求为铁剑增重来增加剑招的威力,比如被蔡让利用玄武真经算计时,他也用了轻重之术进行卸力。
但此时此刻,看到玄云子的轻重之术,谢周才明白其中的差距。
只一瞬间,拂尘就重达万斤,仿佛一座山压了过来。
谢周无法躲避,身体猛地一颤,右手臂骨传出碎裂的声音,断成了两截。
紧接着肩骨和胸骨在巨力下发出咯咯的声音,产生了不正常的扭曲。
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,击打在了玄云子的道袍上。
玄云子皱了皱眉,有些不喜。
可他很快就顾不上关心道袍了,因为在与紫气东来的碰撞中,从他的拂尘上掉落了几根丝线,就像归根的枯叶般飘然坠落。
玄云子眼里闪过一丝异色。
要知道,他手中的拂尘绝非凡品,拂柄取材于极北大雪山峰顶的万年树心,毛束取自吴家珍藏多年的鬼蚕丝,两者虽然单拿出来都很柔弱,但都有极强的耐性,经过玄云子数年的道法浸染,柔韧性更是达到了极致。
可以毫不夸张的说,如果拂尘落在普通人手中,任由他用刀砍斧劈,都难以伤其分毫。
加上此时他在拂尘上施以道法,韧性和坚固程度更是成几何倍增长。
他着实没想到做了这么多的保障措辞,拂尘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损伤。
在外人看来,这点损伤真的不算什么。
几根丝线而已,补上就是了。
况且一把拂尘上至少数千根丝线,就算不补相信也没人看得出来。
但玄云子却不这么认为,他只觉得身上的肉仿佛被人割掉了一块,格外心疼,心道真是亏大发了,紫气东来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利剑,即便他做好了数重防护备,依然损伤到了自己的宝拂尘。
这不能怪他“小气”,主要是因为宝拂尘对他的意义远不只武器和装饰那么简单,更是他依附神念的至宝,与他的修行相辅相成。
道袍沾上了血只需片刻便可以洗净,可宝拂尘受此损伤,至少要半年才能恢复如初。
好在玄云子修养足够,倘若换成关千云在这,指不定要叫唤一句娘嘞,可心疼死小爷了。
“你不该用这把剑,更不该用这把剑伤了师伯的宝拂尘。”
玄云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,显得庄重肃穆,漠然如霜。
他左手再度掐印。
那几根坠落的丝线悬停半空,骤然绷得极紧,就好像几根加长了的针。
玄云子对着谢周挥动袍袖,唇齿轻启,吐出一个“去”字。
那几根丝线陡然朝着谢周刺去,噗噗两声刺穿了他的左右肩膀,最后一根丝线贯穿黄庭。
黄庭者,丹田也。
这是道门弟子修行时内力流经最多的一个穴位,也是几乎所有功法都绕不开的穴位。
对修行者而言,丹田可谓第二个心脏。
玄云子用拂尘丝线将谢周的丹田贯穿,紧接着动用神游物外的道法,将一缕意识附着于丝线上跟着进入了谢周的身体,随着他再次掐印,这道意识在谢周的丹田处爆炸开来。
这种利用意识做出的攻击很隐秘,破坏力不算强大,却彻底阻碍了谢周的内力运转。
谢周低头望向那道丝线,想要伸手却没有力气,他甚至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内力被阻,他连飞行都无法维持,紫气东来脱手掉落,然后整个人从天上掉了下来。
下方响起一阵惊呼。
内廷司众人不知道玄云子神游物外的手段,只见他拂尘微动就破了剑域,随后掐了几道法印,就强势地将谢周擒伏,真不愧是星君座下大弟子,果然有天神风范。
只是他们的心情却不怎么好,毕竟内廷司和紫霞观谈不上交情,先前马总管还算计了紫霞观一道,现在看到紫霞观的实力这么强大,内廷司众人难免产生不忿和挫败的感觉。
谢周砸在被剑气破坏的废墟里,掀起一阵灰尘。
紫气东来掉在他身前几步的位置,可就是这几步,却无异于天堑深渊。
谢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,看着紫气东来,视线逐渐朦胧。
玄云子在空中没有落下,居高临下地看着尘埃里的谢周,高大的身体站的笔直。
然后他看了蔡让一眼。
这一眼的意思足够清楚,谢周彻底没有还手的空间了,该内廷司动手了。
玄云子伸手做请,接着还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躲在蔡让身后的马总管。
先前你不是叫得很欢快吗?很好,我不介意,请动手吧。
玄云子是这么想的,他迫于无奈地将谢周打落,却不会出最后一记杀招。
因为他担心如果暴脾气的姜御发疯,坚持让他以命抵命,到时候他或者死,或者紫霞和青山完全地陷入敌对,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。虽然现在的他也终将无法逃脱姜御的问责,但只要谢周不是他亲手所杀,那他需要承担的责任总归要少上一些,道门的蜚言蜚语也会少上一些。
可惜玄云子并不知道姜御对星君说的如果谢周死去,就让所有人陪葬这种话,如果知道,也许他会有不一样的做法。
蔡让似乎和他的想法一致,也不愿意补上最后一刀,回头看了马总管一眼。
缺了一只耳朵,满身都是血口的马总管不在乎这些,看着谢周的眼神带着幽深的恨意。
可不等他上前索命,身后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一道黑色的陨石,重重地砸在了谢周身边。
狂风呼啸,天光忽暗,黑夜似乎跨越了数个时辰提前到来。
当尘埃散去,众人才看清那是一个穿着黑衣黑靴,背着黑剑的身影。
“黑衣楼的剑修!”
“这是齐郡路上的那个老剑修!”
有几个曾跟着蔡让执行任务的密探惊呼出声,尽管当初他们不曾看清此人的脸,却也不难认出黑衣老剑修的身份,知道对方是黑衣楼的绝对高层。
两个多月前,孟君泽出狱前往齐郡,请了谢周和两个不良人随行护卫。可孟君泽前脚出京,后脚黑衣楼便横空出世,加上“侯爷”两字的错意引导,于是朝廷理所当然地把怀疑的眼光落在了齐郡侯身上。
蔡让奉命追击拦截,要带孟君泽等人和谢周回京。关键时刻,就是黑衣老剑修从天而降,用强大的实力逼退了蔡让等人。
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救孟君泽,可后来发生的种种事件表明,黑衣楼不属于齐郡。
再联系今天发生的事情来看,黑衣老剑修是为谢周而来,上次如此,今天也是如此。
只不过和上次不同的是,上次黑衣老剑修穿着兜帽长袍,盖住了他的脸。
今天他依然一身黑色,可却没有进行过多的遮掩,于是满头白发自然地垂过肩膀。
寒风呼啸,吹动黑衣,也把他的白发吹得到处乱飞,露出一张苍老的满是皱纹的脸庞。
宋忠夏看着这张比自己更加显老的脸,神情震惊,半晌才缓过神来,指着黑衣老剑修,又惊又怒还有些恐惧地说道:“你是……谢顺!你不是已经死了吗?”
谢顺。
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。
即使是蔡让都没什么印象。
因为谢顺已经死了,死了五十年了,他死的时候在场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出生。
宋忠夏之所以能认出来,是因为他曾数次去谢家送旨,和谢顺见过很多次。
那时谢顺执掌着谢家府兵,是谢府的护卫头子,给宋忠夏留有很深的印象。
可惜后来在平叛的过程中,谢顺不幸战死,马革裹尸而还,先帝念他护国有功,追赠他为云麾将军,谢家家主也念他劳苦功高,破格将他的尸体葬进了谢家祖坟。
过去的一幕幕在宋忠夏脑海中闪过,给老太监的认知带去了极大冲击。
和他有着同样感觉的,还有谢周。
上次遇到黑衣老剑修时,关千云问他,此人到底是谁。
谢周回答说不知道,只觉得黑衣老剑修有些熟悉,似乎在哪里见过。
直到今天,虽然他此时的意识有些模糊,虽然他的视线被鲜血浸染。
但当他看到黑衣老剑修的脸,忽然明白了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。
他认识这张脸。
他记得这张脸。
他曾被对方抱在怀里,在最近的距离观察过这张脸。
他曾抚摸过这张脸,甚至调皮地将手指塞进皱纹的缝隙中。
在金陵。
在乌衣巷。
在巷头那间破落的道观里。
他和对方两个人,相依为命了三年时间。
在他的记忆中,黑衣老剑修不叫谢顺,而叫谢三顺。
谢三顺是在伙房烧炉子的老仆,顶头的管家喊他老三,做工的仆役喊他三爷。
谢周喊他顺爷爷。
在他五岁那年,顺爷爷坐在道观的门槛上,握着他的手,面带笑意地闭上了双眼。
谢周至今仍清晰记得,那时的自己哭得很凶很厉害,不愿意相信顺爷爷的离去。
后来是柳家的伯伯出面,好心请了丧葬队,将顺爷爷葬在了城外的墓地中。
从那以后,谢周再没有见过这张脸,但他绝不会忘记这张脸。
这是他唯一的亲人。
谢周也绝不会忘记,是顺爷爷带他逃出了金陵大火,是顺爷爷教他念诗写字,是顺爷爷在一天的劳作后返回道观,变着花样的给他摸出各种各样的零食和小玩具……
原来那天逼退蔡让的,还是他。
今天依然是他。
他从背后拔出剑来,插入地面,一双浑浊且杀意凛然的眼睛环顾四周。
马总管退缩了。
蔡让双膝微弓,做好了出拳的准备。
玄云子挑了挑眉,轻声说道:“这个气息,有点像……杀手剑魔。”
谢三顺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,他弯腰捡起紫气东来,然后走到谢周身边蹲下了身子,拿起谢周的手,渡过去了一道真气,待谢周的意识清醒少许,笑着说道:“孩子,好久不见。”
这笑容是那样的和蔼,与先前杀意凛然的模样哪里像一个人。
谢周没有说话,在这一刻,看着老人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庞,那些早已死去却绝不会腐朽的温馨回忆在他心中重现。
原来顺爷爷还活着。
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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